夏朝是我国正式进入文明时代的起点,但是史迹邈远,除了《史记·夏本纪》有比较简略的记载之外,缺乏详明的史料,所以,有关夏礼的具体情况,我们目前说不清楚,只好暂时付之阙如。
商代的情况不同。19世纪末,由于甲骨文的发现,以及随后对殷墟的大规模科学发掘,人们对商代的认识大为丰富和深刻,因此,谈论三代之礼,我们可以从殷商王朝开始。
殷墟甲骨文已经出现了“礼”字,写作“豊“。《说文解字》解释说:“豊,行礼之器也。从豆,象形。”著名学者王国维指出,甲骨文中 “豊”字,像两串玉放在器皿中,用以向鬼神行礼。
商代贵族非常崇拜鬼神,《礼记·表记》说:“殷人尊神,率民以事神,先鬼而后礼。”他们祭祀的对象极为广泛,有学者归纳为天神、地祇、人鬼三类,每类之下,又有许多具体的神明,例如天神之下有上帝、日、东母、西母、云、风、雨、雪等;人鬼之下包括先公(殷人取得天下之前的祖先)、先王(从成汤开始的历代商王)、先妣(先公和先王的配偶)、旧臣等。
为了取悦鬼神,殷人祭祀的供品极其丰盛,其中最主要的是牲和醴酒。牲包括牛羊豕等牲畜,用牲的数量很大,如祭先公上甲用50头牛,有一次祭祀用牛竟多达500头之多。祭牲有固定的搭配,一牛、一羊、一豕称为“一牢”或“太牢”;一羊、一豕称为“少牢”。祭祀用的醴酒有多种,其中用得最多的是用香草调和的酒,称为“鬯”,祭祀时盛在一种称为“卣”的青铜器中。通常一次祭祀用三卣、五卣、六卣、十卣。有次,商王武乙祭其父康丁,居然用了五十鬯。此外,商王武丁的卜辞中有用“百鬯百牛”祭祀的记载。
需要特别提到的是,殷代还常用活人来做祭牲,学者们把这种现象称之为“人牲”,这是远古时代食人风俗的孑遗。这些被残杀后与牛羊豕一起放在祭坛上的人当中,最多的是“羌”。 羌是上古西北地区的游牧民族,经常与殷商发生战争,他们的战俘就成了人牲的来源之一。从殷墟侯家庄的墓地可以清楚地看到,埋葬商王或者贵族时,不仅要用大量活人殉葬,而且要用人牲致祭。甲骨文中有一条卜辞记载,有一次合祭成汤、大甲、大丁、祖乙等四位先王,用“百羌百牢”,数量最多的一次祭祀,用牲的数量竟达“千牛千人”。
殷人祭祀的名目有数十种之多,仪式也相当繁复。商晚期盛行一种对先公先王先妣“周祭”制度,乃是用肜(róng)、羽、祭、裸(guàn)、(xié)等五种祭法循环祭祀,一个祀周需要36旬或者37旬之久,平均长度相当于1年,所以殷人将1年称为“一祀”。周祭之外,还有许多其他的祭祀,如此,商王与贵族日常事务主要沉溺于祭祀之中。
礼的要素,包括礼法、礼器、礼义等几项。殷代的礼法已经相当细密,礼器的种类和精美的程度似已无以复加。殷人尚鬼神,所谓殷礼,主要是通过礼器与牲酒来表达对鬼神的敬意,而作为中华礼仪核心的人文精神当时尚未形成。因此,祭祀的名目越是繁多,用牲的数量越是庞大,表明神明占据的空间越大;而神明占据的空间越大,则人文精神的空间就越小,其原始性越强。因此,殷商正处于礼神的时代,尚未形成严格意义上的礼。
公元前11世纪中叶,商纣王自以为有天命护佑,暴虐无道,导致民怨沸腾。于是,周武王联合庸、蜀、羌、髳、彭、濮、卢、微等国,在商郊牧野与纣王展开决战。纣王兵败自杀,黑暗的商王朝终于被推翻。
周人胜利之后,如何创建新生的政权?如何避免重蹈股亡的覆辙?这成为执政者面临的最重大的问题。由于武王在克商之后不久就去世了,继位的成王,年龄幼小,不能亲政,所以不得不由武王的弟弟、成王的叔叔周公摄政。
殷人最迷信天命,对鬼神的礼拜也不遗余力,但是居然一朝覆亡,证明天命无常,“不敬其德”才是殷人亡国的主要原因。作为古代中国杰出的政治家,周公提出了“明德慎罚”的治国纲领,即对民众要倡明德性,慎用刑罚。国家的长治久安,要靠人性化的政策,要靠道德来赢得民心。为了保证这一理念的实施,他制订了一系列典章制度,包括政治制度、道德标准和行为准则等,史称“周公制礼作乐”。
在《尚书》一书中,保留着多篇周公训诫臣下的文诰,周公以道德建设为主旨,提出了勤政,无逸、戒酒、孝友等德目,要求臣下恪守。其中有些语句,今日读来依然觉得非常亲切,例如,《酒诰》篇要求臣下“无于水鉴,当于民鉴”。古人把镜子叫“鉴”,这句话是说,不要把水当镜子,而要把民众的反应当作检验自己为政得失的镜子。再如《康语》篇中说,对待民众要“若保赤子”,不要随意“刑人杀人”、“劓刵人”,赤子指婴儿,要像保护婴儿那样保护民众;劓是割去鼻子,刵是割去耳朵,两者都是古代的酷刑,意思是说不要像封王那样滥杀无辜。又如《无逸》篇,要求臣下懂得“稼穑之艰难”,体恤小民生活的不易,不要一味耽于田猎和游乐。周公制礼作乐,实现了从鬼神之道向人道的伟大转折,是古代中国人文精神得以确立的重要开端。
周人的礼仪并非全部独创,有些是借鉴了殷礼的,但这并非简单的移用,而是巧妙地在殷人的仪式中植入人文精神。其中最成功的范例,是对殷人祭祀制度的改革。周人也祭祀,但形式和内涵都有了变革。
首先,创建庙数之制。殷人祭祖没有庙数限制,从先公上甲以下,30多位先公先王一概立庙致祭。如果殷室百世不亡,则庙数也将超过100,祀周的长度也将增加到两三年。如此,不仅殷王与贵族无日不祭,而且供品数量巨大,牛马、粮食等财富必然大量靡费,如此沉重的负担,社会必然不堪承受。有鉴于此,周人严格限定了庙数:天子七庙,三昭三穆,与太祖之庙而七。诸侯五庙,二昭二穆,与太祖之庙而五。大夫三庙,一昭一穆,与太祖之庙而三。士一庙。天子的七庙,除始祖庙之外,还包括文世室与武世室,所以受祭者仅仅为高、曾、祖、祢四代,实际与诸候庙数相同。凡超出此限的庙主必须迁出,只有在宗庙合祭时才受享。由此,既保全了自始祖而下的血亲体系,又突出了四代近亲,使人力、财力的费用得到有效控制。
其次,减少祭祀种类和次数。祭祀若过于频繁,势必令主祭者厌烦,“祭不欲数,数则烦,烦则不敬”,而祭祀次数过于稀疏,也会使主祭者怠惰不敬:“祭不欲疏,疏则怠,怠则忘。”(《礼记·条义》)为此,周入首创“禴、祠、烝、尝”四时常祭之制度,只有在季节转换之际才致祭,借此提高了祭祀的质量。
第三,限制祭品数量。殷人祭祀,以多为胜。周人则巧妙地加以限制,虽不反对“以多为贵”的传统习惯,但明确表示并非越多越好,如豆数最多不得超过26,介数最多不得超过7,席数最多不得超过5。周人还提出“以少为贵”的理念,如天子南郊祭天是最重大的典礼,而供品规定为“特牲”(一头小牛),可谓大胆而精巧,足见人文精神已成为主流意识。
周人的制度,直到春秋时期还在列国残留着,例如盟会、享祭、告庙、婚姻等礼,《左传》明言是“先君之礼”、“古之制”。
周代制度看似繁复,实际其内部有一以贯之的精神,那就是道德理念。王国维在《殷周制度论》中说:“股周之兴亡,乃有德与无德之兴亡。”周公用以纲纪天下的宗旨,是要“纳上下于道德,而合天子、诸侯、卿大夫、士、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,周公制作之本意,实在于此”。这是对西周礼制特点最为精辟的总结。周代的所有礼制,或者说是典则、仪则,都必须按照道德要求来制定,都必须反映道德精神。为此,政治家也都将礼作为道德判据,当时的许多政治家论礼的言论,几乎都将礼与德、仁、义、忠、信等相联系,甚至视之为“天经”、“地义”的同义词,治国的大经大法,不可须臾或离,《左传》中相关的记载简直触目皆是,如叔向说:“会朝,礼之经也;礼,政之舆也;政,身之守也。怠礼,失政;失政,不立,是以乱也。”(襄公二十一年)孟献子曰:“礼,身之干也;敬,身之基也。”(成公十三年)孟僖子曰:“礼,人之干也。无礼,无以立。”(昭公七年)子大叔曰:“夫礼,天之经也,地之义也,民之行也。”(昭公二十五年)《左传》中还常用“礼也”、“非礼也”为鉴定典制是否合理的最经典的判词。所以,我们把西周与春秋定义为道德礼制的时期。
春秋末期,王纲解纽,礼崩乐坏,群雄争霸,陪臣执国命。为利益和欲望所驱使,人们的精神世界已走向涣散、无序的境地,一切都失去了规范。严峻的现实使儒家陷入深思:周公创立的礼乐文化如何捍卫?推动社会健康发展的精神力量究竟何在?
孔子周游列国,希冀说服诸侯回到西周的道德礼制上,却是无功而返,于是集中精力教授学生,希望他们能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。孔子把“仁”作为最高的道德境界,而仁与礼是密不可分的。颜渊向孔子请教什么是仁,孔子回答说:“克己复礼为仁。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克制自已的私念,回到礼的要求上来,就是仁了。他接着解释说:“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。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不符合礼的事不要去看、去听、去说、去做。孔子尤其强调礼乐制度背后的道德理念。针对当时徒有虚名的礼乐形式,孔子说:“礼云礼云,玉帛云乎哉?乐云乐云,钟鼓云乎哉?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礼啊礼啊,难道是指放在供桌上的那些玉帛吗?乐啊乐啊,难道是指那些悬挂在架子上的钟鼓吗?显然不是。礼是德与仁的体现,所以他又说:“人而不仁,如礼何?人而不仁,如乐何?”(《论语八佾》)一个内心不仁的人,是没有办法面对礼乐的。
孔子关于礼乐的谈论很多,核心思想是希望回到周公的道德礼制那里去。至于礼对于人生的意义何在,礼与人性、人心的关系如何,孔子并没有详细地论述。孔子去世后,子思及其门弟子对孔子礼学思想进行了深入的发掘,并作了精彩的阐述。
子思姓孔,名伋,是孔子的学生,也是孔子的孙子,他的父亲孔鲤死得很早。子思是孔子最重要的传人之一,并且创立了子思学派,他的作品曾经结集为《子思子》一书,共有23篇,《汉书·艺文志》、《隋书·经籍志》和新旧《唐书》都曾经加以著录。此书的《中庸》、《缁衣》、《表记》、《坊记》四篇,被收入《礼记》,保存至今。其中《中庸》一篇奠定了儒家心性学说的基础,影响最大。但是,由于《子思子》在宋代亡佚,所以后世许多学者不相信《中庸》是子思的作品,认为是出自汉儒的伪托。1993年,湖北荆门郭店乡一号楚墓出土了一批儒家文献,其中的《缁衣》篇与今本几乎相同,此外,《性自命出》的文字也多有与《中庸》相近的地方。因此,子思作《中庸》的说法重新被学术界认同。
将《中庸》与《性自命出》等结合起来研究可以发现,子思学最重要的理论创新,乃是提出了“礼作于情”的理论,并将礼与天、道、命、性、情、心、志等相联系,建立了全新的礼乐思想架物。
那么,子思学派创立的礼乐思想,是否与孔子思想完全无关呢?为了回答这一问题,先要提到应该注意的两个现象。首先,东周礼乐思想以天道、性、命等范畴为核心,这恰恰是孔子很少谈及的问题。众所周知,“子罕言利与命与仁“(《论语子罕》),子贡也曾经说:“夫子之文章,可得而闻也;夫子之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闻也。”(《论语·公治长》)。其次,在孔子的言论中,“礼虽然时常被提及,但其内涵相当模糊,如:“博学于文,约之以礼,可以弗畔矣夫!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孔子关于礼的论述,往往义随文出,没有固定的边界,很难得到一个孔子关于礼的明确的概念。孔子喜欢音乐,但留下的论述不多。孔子喜欢礼、乐连言,但它与心性之说没有太多的联系。孔子屡言自己向往周公之典,因此,他所说的礼就是周代的礼乐制度。
但是,孔子虽然没有直接论述天道、性、命等问题,也没有建立心性学说的体系,但他至少在两个问题上为子思指出了理论方向。第一,孔子非常强调“中庸”的概念,认为中庸是最高的道德,也是民众最为缺乏的道德:“中庸之为德也,其至矣乎!民鲜久矣。”(《论语·雍也》)是分别君子与小人的重要标准:“君子中庸,小人反中庸。”(《中庸》)而子思则在理论上深入阐发了孔子的这一思想。第二,孔子强调修身,从各个角度加以论说,将它作为治国、平天下的起点,其中最为强调的是“求诸己”。沿着求诸己的方向去寻中庸至德,那么,发现性、情、心、志等范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。因此,有理由认为,东周礼乐思想直接发端于孔子的思想。
礼乐思想的核心,是要从内到外解决人性与道德相一致的难题。郭店楚简记载:“乐,内也。礼,外也。礼乐,共也。”“德者,且莫大乎礼乐。”音乐能够从根本上左右心志的走向,可以化性。因此,《孝经》说:“移风易俗,莫善于乐。”礼教与乐教,缺一不可。
从商代的致敬鬼神之礼,到西周以道德为核心的礼制,再到东周以心性学说为基础的礼乐思想,是先秦之礼的三个主要发展阶段。东周礼乐思想的形成,使礼走入理论之域,成为严格意义上的学术,是中国学术史和思想史上的重大事件。